神经漫游者
伤心千叶城
他知道,总有一天他要和自己玩一种游戏,那古老的、无名的、最终的单人游戏。他不再随身携带武器,也不再遵守基本的安全规则。
最后的午夜里,她与他一起站在一间嘈杂的弹子房里,像个孩子一样拉紧他的手。
茶馆的装潢风格来自上个世纪,糅合了传统日式风格和苍白的米兰塑料风格,只是每样东西似乎都覆盖着一层细微的薄膜,似乎所有曾经光亮过的镜面和塑料表面都遭受过百万顾客蹂躏,笼罩上一种永远擦不去的东西。
她才不过二十岁,但疼痛所造就的细纹已刻入她的嘴角,不再消失。她的黑发梳到后面,用一条花丝带扎起来,丝带上的图案好像一幅微电路图,又像是张城市地图。
塑料门在身后关上那一刹那,他回过头,看见她的眼睛,映在红色霓虹的笼中。
群群水手从港口那边涌来,紧张的单身游客在这里寻猎旅行书没有写的快乐,斯普罗尔的恶徒们在这里招摇展示他们身上的植入体,还有十几种各有差别的混混,全都在这街道上摩肩接踵,欲望与交易在暗地里涌动。
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只听见起伏的警报,游戏里的巨响,和自己沉重的心跳。恐惧在这刻袭来,如同被遗忘的老友。不再是药力下冰冷敏捷的疑惧,只是简单的、原始的恐惧。他长久生活于焦虑之中,已经忘记了这种真正的恐惧。
香烟的烟雾从台阶上层层升起,漂浮在空中,最后被加压机吹出的风搅散。没有声音,只有经过消音的加压机风声,还有被扩音器放大的搏击手的呼吸声。
千叶城在凯斯眼里留下的最后印象,是那片深色的生态建筑。一片雾气升起,遮盖住黑色的海水和海面上漂浮的垃圾。
购物之旅
火车悄无声息地滑过磁悬浮轨道,推动着空气在隧道中鸣唱,频率从低音一直衰减到次声波。
他与莫利并排坐在干涸的混凝土喷泉池边,无穷无尽的一张张脸庞在细碎的阳光里从他面前流过,如同他的生命重演。先是一个眼窝深陷的小孩,一个手垂在身侧随时准备动手的街头男孩,然后是一个少年,红色眼镜下的面容平静而神秘。
他缩在崭新的皮夹克里,竖起领子,漫无目的地转悠着。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他试图想象阿米塔奇的毒素袋在自己的血流中溶解,想象他每迈出一步,那肉眼不可见的薄膜就变得更薄一些。这感觉很不真实,如同他透过莫利的眼睛看到的感网公司大楼里的恐惧与痛苦一样不真实。他发现自己在努力回忆千叶城里被他杀死的那三个人的模样。那两个男人的脸都是一片空白;那女人则好像琳达 · 李。
倒地那人的夹克从背部鼓起来,爆开,鲜血直喷到墙上和门上。那具血淋淋的躯体 —— 应该就是里维拉 —— 没动弹,血光中有一对灰粉色的胳膊在飞舞,异常地纤长柔韧,似乎透过里维拉的遗骸将自己从地面拉了起来。这东西有两米高,长着两条腿,似乎没有脑袋。它慢慢转过身,面对着他们。凯斯看到了它的脑袋,却没有脖子,也没有眼睛,皮肤是肠肚一样的粉红色。它的嘴 —— 如果那算得上嘴的话 —— 是圆的,一个浅浅的圆锥形边上密密麻麻排满了硬软难辨的毛发,闪着黑色的金属光泽。它踢开地上的衣服和肉体,走出一步,那张嘴似乎在搜寻他们。
他们路过贝伊奥卢的捷运车站,疾速穿过迷宫般的荒凉后街和破旧的公寓楼。
凯斯试着在他淡蓝色的眼睛和古铜色的面具背后寻找那个叫作科尔托的人。他想起了魏之,千叶城的魏之。他知道,级别高的人就会掩盖自己的个性。但是魏之也有过奸情,有过情人。甚至还有传言说他有小孩。阿米塔奇身上却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空白。
儒勒•凡尔纳大道的午夜
自由彼岸。乘坐航天飞机出入重力阱的那些游客不可能彻底了解自由彼岸。它是色情业和银行业的枢纽,是寻欢作乐的所在,是自由港,也算得上边境小镇,甚至也是水疗会馆。自由彼岸是拉斯维加斯,是巴比伦的空中花园,是地球轨道上的日内瓦,也是那个近亲联姻并经过精心改造的泰西尔 - 埃西普尔工业氏族的家。
“在西伯利亚的俄国集中营里,我有这么一哥们儿,拇指被冻坏了。医务来了,给他切了。几个月以后,他整晚翻来覆去的。埃尔罗伊,我问他,你咋难受了?娘的我拇指痒啊,他说。我跟他说,你挠呗。麦可伊,他说,是‘那一只’拇指啊。”思想盒的笑声不像是笑,却像一股寒意刺入凯斯的脊髓。
凯斯在睡眠期的后半段醒来,莫利蜷在他身旁的床垫上。他糊里糊涂地躺在那里,感觉到莫利全身绷得紧紧的。她闪电般起身,穿过一块黄色塑料板,他才慢慢意识到,她已经将那块板子划破了。
锡安创始人中还有两位在世,因为长期生活在失重环境而加速衰老,经历了钙质流失的棕色双腿显得弱不禁风。他们漂浮在舱房正中,太阳光被引入舱房,四周环绕的球形舱壁上覆满耀眼的壁画,绘出一片五彩缤纷的红叶林。房间里有浓重的树脂烟气。
他们站在一条宽阔的街道上,却像在幽深峡谷的底部,两壁是各种商店和建筑,街道的尽头巧妙地拐了个弯,隐藏起来。头顶的阶梯和阳台上垂挂着大片鲜活的绿色植物,光线透过叶片洒下来。
过了许久他才终于入睡,梦境好像精心剪辑过的记忆片段,不断袭来。他反复惊醒,身边是莫利在熟睡,水声和人声从敞开的玻璃窗里飘进来,对面山坡上的公寓楼里传来一个女人的笑声。迪安的死像一张坏牌,被一次次翻起。他不断告诉自己,死的并不是迪安。事实上,这件事根本从未发生。有人告诉过他,普通人身体里的血量大概和一箱子啤酒差不多。
每一次看见迪安碎裂的头颅倒在办公室的墙上,凯斯都会感觉到另一股更阴暗的思绪翻滚而去,如一条鱼沉入水底,无以捕捉。
凯斯转过身,沿着雕花铁栏杆的螺旋形楼梯走下去。转过六层楼后,他来到一家夜总会。他停下来,点起一支颐和园,打量桌旁的人们,终于理解了自由彼岸。生意。他听得见空气里交易的声音。他就在这里,在做生意的地方,不是儒勒 · 凡尔纳大街上那些光鲜亮丽的门面,而是真正的生意场,商场,真正的意义所在。这里的人来自四面八方,大概有一半是游客,另一半则是周边的岛民。
他闭上眼,在身体里搜寻他的愤怒,那微末却纯粹的愤怒。愤怒仍然在,但哪里才是这愤怒的源头?孟菲斯的伤痛给他带来的只是挫败,夜之城里杀人夺财时完全麻木不堪,即便琳达的死,也不过只有种钝钝的恶心与憎恨,没有一次,任何一次,能让他愤怒。他脑海里出现了一面屏幕,一面遥远而微小的屏幕,一个假迪安跌倒在一堵假墙壁上,迸出一片脑浆与鲜血。他明白了,那种愤怒源自于那间游戏厅,源自于冬寂复生了琳达的影像,而又从他手中夺走那些最基本的动物的需求:食物,温暖,一个睡觉的地方。然而一直等到与假罗尼 · 邹对话之后,他才终于感觉到这种愤怒。
药力迅猛得如同高速列车,一股白热的光芒从前列腺周边攀上他的脊椎,短路的性快感照亮了他头骨间全部缝隙。每一颗牙齿都像一枚音叉,在他的牙槽里歌唱,音调精准无比,歌声清楚得犹如乙醇。在朦胧的血肉包裹之下,他的骨架被打磨得锃亮,关节也变得滑溜。沙暴从头颅底部席卷而过,一波一波的高强度静电在眼睛后面戛然而止,变作最纯净的晶体,不断生长 ……
他的愤怒仍在。这简直像在一条小巷遇劫后却发现钱包仍在,毫发无损。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样的愤怒,也不知道该对谁发泄,只有借它温暖全身。
迷光行动
慢病毒不会简单地钻个洞往冰墙里塞东西,它会和冰墙慢慢交互,慢到冰墙本身都毫无知觉。狂病毒逻辑内核的外壳就这么偷偷摸进目标,一路产生突变,变得和冰墙结构一模一样。然后咱就咬住对方,主程序切入,围绕着冰墙逻辑不断交流,在对方觉得不对劲之前就已经和它变成连体婴了。
自由彼岸的建筑师们费尽心血,想要掩盖一个事实:这个纺锤体的内部结构就像酒店房间里的家具一样毫无新意。在迷光里,众多的结构覆盖住纺锤体内壁,不断流动,相互联结,共同指向上方那个微型电路构成的坚硬内核。那硅柱是家族公司的核心,其中贯穿许多狭小的维修通道,不足一只手宽。明丽的蟹状无人驾驶机在里面穿梭,查修机械老化或被破坏的痕迹。
我们的家族十分古老,这个家的错综复杂体现了我们的悠久历史,却也还有别的含义。从符号学上讲,迷光别墅证明了一种内在的追求,也是对于纺锤壁之外的真空的抗拒。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东西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电脑终端,我需要莫利在特定的时间到这里说出特定的词。这就是整件事的关键所在。不管你和平线跟着那来自中国的病毒能走多远,这东西要是听不到那个关键词,就屁用也没有。
他已经彻底迷路了;对于牛仔来说,空间感的迷失是最恐惧的事情之一。
在遥远的意识边缘,有什么东西飞奔着穿过黑色镜子的丛林,急匆匆向他赶来。
他慢慢平静下来,却没有动。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很久。海浪不时拍打过来,卷起层层水雾,遮蔽住远方那片低矮灰暗的建筑。有那么一阵子,他觉得那根本不是一座城市,只是一栋建筑而已,也许还是座废墟,他实在看不出它有多远。沙子是暗淡的银色,却又并非纯黑。海滩全是沙子铺就,很长很长,沙是潮湿的,也打湿了他屁股下面的牛仔裤 …… 他紧紧抱住自己,一边摇晃,一边唱着歌,那是一首没有歌词,也没有曲调的歌。
起风了。风沙卷过他的脸颊,他把头深深埋在膝盖上,开始哭泣。他的哭声如同那迷失的海鸥的悲鸣,仿佛来自遥远的异乡。火热的尿液湿透了他的裤子,滴落在沙上,在风中迅速冷却。他的泪流干了,嗓子却开始疼痛。
一切都不再重要了,他所知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他的舌头掠过她嘴边风干的眼泪,咸咸的。她的体内有一种力量,他在夜之城就曾发现的一种力量,一直在那里,也让他停在那里,一度远离时间,远离死亡,远离那无情的仁清街,那追索不休的街头生活。他曾经去过那个地方;那不是任何人都能引领他到达,他也总是让自己遗忘的地方。他曾经一再拥有,又一再失去。
在一个十月的夜晚,他将自己敲进东部沿海核裂变管理局那层层猩红色的建筑,他看见三个人影,那么小,几乎不存在,站在那巨大的数据层边缘。虽然那么小,他还是能看见那男孩的笑容,看见他粉色的牙龈,看见那双曾属于里维拉的灰眼睛闪闪发亮。琳达还穿着他的夹克,对着路过的他挥手。然而还有一个人站在她身旁,搂住她的肩膀,那是他自己。
2020-0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