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第一部
未同狄安相识前,我常梦想到西部去游历,不止一次地在脑中盘算这桩事,可就是从没上路。
玛丽露是一个美丽的金发女郎,一头茂密的鬈发飘逸着,就像金色的海洋在荡漾;她坐在沙发边上,双手放于膝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仍带着十足的乡野味,大大地睁着,凝神贯注,因为她已置身于这邪恶、阴暗的纽约的一个公寓。
狄安这小子不过是一个对生活充满幻想的年轻人,虽说他是一个骗子,他之所以骗人,是因为他对生活的渴望太多而且热望与那些对他不屑一顾的人交往。
我允诺当春天真正来到、大自然勃发生机之时,也将步狄安的后尘。
他的工装虽然肮脏,但穿在他身上却十分得体,你在一个成衣匠那儿订做的衣服绝不会比这更合身,只有生性快乐的自然裁缝大师才有这种本事。
在旅途某处,我知道会遇到姑娘,也伴随着幻想,会发生一切一切;可在途中,我准会大有所获。
我第一次在这儿看到我憧憬已久的密西西比河。在夏日的薄雾中,密西西比河看起来并不迷人,水并不很深,散发出的阵阵腥臭味儿就像你在美国这具粗野的身躯上闻到的那样,因为河水刚刚将这身躯洗净。
我看见丹佛在我眼前,在远方,在灿烂的星光下,在辽阔的衣阿华草原和内布拉斯加平原上,丹佛犹如一片希望乐土隐约出现。我仿佛看见,在更遥远的地方,旧金山就像是一颗镶嵌在夜幕中的明珠。
我旅游生活中堪称最伟大的一次经历即将开始,一辆后部拖有平板挂车的货车上,躺着约摸六七个小伙子,坐在驾驶位上的是两个明尼苏达州的年轻农夫,都长着一头金黄色的头发。他们总是乐意把在路上看见的人都搭上车——笑呵呵的,很开心。这两个乡下佬长得挺英俊,是你在旅途中最巴望见到的那种人,都身穿棉布衬衫和工装裤,再没别的什么;手脚都很粗大;坦率热情,对于在路上遇到的任何人或看到的任何事总是满面笑容,就好像在打招呼似的。
这两人是兄弟,此行到洛杉矶是要把农场的机器运回明尼苏达,能赚上一大笔钱。因此,到西海岸一路空车,顺便也把路上的每一个搭车者载上,如此往返已是第五次了。一路上他们开心极了,对任何事都有兴趣,脸上总是笑呵呵的。我试图同他们聊上几句——对我来说,那情形简直就像是一个笨蛋去讨好船长似的,倘若我把这辆车看做一艘轮船的话——我所得到的回报只是两张笑意灿烂的面孔还有满口白净净的好牙。
回到漆黑的夜里,头上的星星特别晶莹明亮,据说是空气稀薄的原因,我们在西部高原上行进,每前进一英里,地势就升高一英尺,再说四周没有树木遮挡低垂的星星。
我仰躺着,凝视璀璨的夜空,为了自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从荒凉的熊山来到这里而自豪,为我将在丹佛遭遇的无论什么事情而激动不已。
希望你顺利到达你要去的地方,到了以后幸福美满。
卡车在人群中缓缓离去时,谁都没有注意到缩在油布下面的两个年轻人的怪模样,他们像是躺在床罩里的眼睁睁地看着城镇的婴儿。我望着卡车消失在黑暗中。
全国汽车站的地板都一样脏,满是烟蒂、痰迹,给人以汽车站特有的悲凉感。
我由于破坏了我整个旅行的纯净而懊悔,我没有省下能省的每一分钱,没有抓紧时间,而是拖拖沓沓,并且同这个老是板着脸的姑娘瞎混,把我的钱统统花光。
在蓝色的天空下,我第一次看到远处落基山脉积雪覆盖的山顶。
朗蒙特风景如画。一株巨大的老树下有一片属于加油站的青葱的草坪。我问加油站的工作人员可不可以在那里睡觉,他说当然可以;我便摊开一件羊毛衬衫,脸贴在衬衫上面,曲起一只胳膊肘,一只眼睛朝大太阳底下山顶积雪的落基山脉瞄了一会儿。
正前方,越过那些起伏的金黄色麦田,在遥远白雪覆盖的埃斯蒂斯山峰下面,我终于可以看到丹佛了。
汽车的主人同我热烈地长谈了我们各自的生活计划,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丹佛郊外的水果批发市场;我们看到了烟囱、烟、红砖房屋和远处市区的灰石建筑,我到了丹佛。我在拉里默街下了车。我露出高兴的、世界上最不怀好意的笑容,在拉里默街上的老流浪汉和沮丧的牛仔中间蹒跚而行。
鲁克斯顿写的《大西部的生活》一书里提到一个印第安人剥了很多很多带发头皮,羞得满脸通红,飞快地跑到平原上躲起来,为自己的业绩偷着乐。
夜晚,卡洛和我走在丹佛破败的街道上。和风徐徐,星光灿烂,每一条卵石铺地的小巷都具有巨大的可能性,以致我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洛在街上跳起猢狲舞来,以前在纽约的时候,不论什么地方,他高兴起来就跳,我已见过多次了。
走了五英里,才回到科尔法克斯公寓里我舒适的床上。梅杰不得不放我进去。我想知道迪安和卡洛是不是在谈心。以后我会弄明白的。丹佛的夜晚很冷,我睡得死沉死沉的。
我们总是存着希望,想一下子解决问题。
我对他们说,我认为他们是十足的疯子,我听了他们一整夜的谈话,像是观看一座高达伯绍德山顶,却是由世界上最小、最精细的机械零件构成的钟表。
那天晚上美妙极了。森特勒尔市海拔两英里;你先在这个高度喝醉了酒,接着你感到疲倦,灵魂在发烧。
我想知道山的精灵在想什么,抬起头,看见月亮里有短叶松,还看见了老矿工的鬼魂,心里觉得纳闷。
我们蓦地下了山,没有注意观看广阔的丹佛海蚀平原;热气像是从烤炉里出来的。我们开始唱歌。我迫切希望到旧金山去。
我给姨妈寄了一封航空信,请她汇五十块来,并且声明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开口要钱了;那之后一旦时来运转,她会开始陆续收到我归还她的钱。
美国的青年男女经历了一个如此可悲的时期;世故要求他们不必寒暄客套,可以立即进入性爱程序。不必多费口舌献什么殷勤——可以开门见山谈心灵感受,因为生命是神圣的,分分秒秒都十分可贵。我听见丹佛和里奥格兰德的机车吼叫着向山地进发。我要进一步追逐我的星辰。
离开灯光璀璨的街道就是黑暗,黑暗的那边是西部。我非走不可。
我希望看到他滚铁环的模样;我希望看到丹佛十年前的模样,那时候他们全是孩子,在落基山区阳光明媚、樱花盛开的早晨,在充满希望的欢乐的小巷子里滚着铁圈。
丹佛乘公共汽车到旧金山,路上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只是越接近旧金山,我的整个灵魂越是迫切地向它扑去。
他从没有责怪我抢了他的女朋友;这只是把我们两人联系起来的一个因素;那人对我忠诚,真心喜欢我,什么原因只有天知道。
在这里,我儿时的梦想得到了实现,我揭开巧克力冰淇淋桶的盖子,一手插到齐腕深,捞了一大坨冰淇淋,立刻大舔起来。
峡谷的阴影里出现一个高大的影子;它的脑袋硕大无比。我突然领会到那是扛着一大箱食品的雷米。
我对雷米说:“哪一天晚上起雾的时候,我想睡在这条旧船上,任凭它摇晃,听海浪拍打浮标的声响。”
再过一小时,雾气就会通过金门,把那浪漫的城市笼罩在白色中,一个青年人握着女朋友的手,口袋里装着一瓶托考伊白葡萄酒,在漫长的白色人行道上缓缓上坡。
天色很快就暗下来了,葡萄色的黄昏,紫色的黄昏,笼罩在柑橘林和狭长的瓜田上;太阳是榨过汁的葡萄紫,夹杂着勃艮第红,田地是爱情和西班牙神秘剧的颜色。我把头伸出窗外,深深地吸着芬芳的空气。那是最美好的时刻。
汽车川流不息地驶向洛杉矶。我拼命做手势请求搭车。天气太冷了。我站了两个小时,直到半夜,嘴里不停地咒骂。又跟在衣阿华州斯图尔特的情况一样。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花两块多钱乘公共汽车走完去洛杉矶的剩下的路程。我在公路上步行回贝克斯菲尔德,进了公共汽车站,找一条长椅坐下。
我希望自己在她那辆公共汽车上。我心头感到一阵刺痛,每次看到我所爱慕的姑娘在这个大千世界上同我迎面而过时都会有这种感觉。
贪婪地望着窗外:拉毛粉饰的房屋、棕榈树和免下车的路旁快餐店,整个疯狂的世界,破烂的应许之地,荒诞的美洲尽头。
我生平从未感到这么悲哀。洛杉矶是美国最凄凉、最没有理性的城市;纽约的冬天冷得让人伤心,但是某些街道的某些地方却有一种古怪的友好情谊感。洛杉矶却像是蛮荒丛林。
我发现确实如此——无论我去什么地方,人人都在挣钱。
此后的一个星期里,我听到的总是它——明天,一个可爱的词,这个词儿也许意味着天堂。
我彻底结束了我在棉田里的活。我能感觉自己的生活在呼唤我回去。我寄了张明信片给姨妈,再次请她汇五十块钱来。
我对特雷说我要走了。她在这个问题上考虑了一夜,想不出好办法,只能认命。她在葡萄园里不动感情地吻了我,我们沿着葡萄藤植株走去。走了十来步后转过身,爱情就像是决斗,我们最后一次互相凝视着对方。
正当我专心致志地做这件可笑的工作的时候,宣传好莱坞一部新片的首映式的强弧光直刺夜空,好不热闹的西海岸天空。周围都是疯狂的黄金海岸的嘈杂声。这就是我想在好莱坞闯天下的经历——也是我在好莱坞的最后一个晚上,而我却在停车场厕所后面往膝头的三明治上抹芥末酱。
我手头有一本从好莱坞书报摊上顺手牵羊拿来的阿兰-富尼埃写的法文小说《大个儿莫纳》,但是我宁愿看看一路上的美国景色。每一个隆起、高岗、开阔地都会使我产生莫名的渴望。
我不作停留,继续往前。我要回家。
最奇怪的是,这个宾夕法尼亚的不起眼的小餐馆里居然有萨克斯管的高手,在吹极优美的布鲁斯;我听着听着,开始呜咽起来。
我突然看到那个瘦小的流浪汉站在路灯下面,竖起拇指请求搭车——孤苦伶仃的可怜虫,以前可能也风光过,现在落魄了,流落荒野,不名一文。
人们甜蜜的儿童时代,在父亲的庇护下,根本不懂得生活的艰辛。然后到了对世界感到冷漠的时代,你体会到了自己的苦恼,又穷又瞎,衣不蔽体,一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凄惨样子,哆哆嗦嗦地通过梦魇般的生活。
我在美国大陆旅行了八千英里,又在交通最拥挤的时刻回到了时报广场;以我闯荡江湖却又不谙世故的眼睛看着纽约的绝对疯狂和荒诞的浮躁,看它的数百万居民为了钱而你争我夺,疯狂的梦——掠夺、攫取、给予、叹息、死亡,只为了日后能葬身在长岛市以远的可怕的墓地城市。这片土地的高楼——这片土地的另一端,也就是签署美国《独立宣言》的地方。
我站在地铁的一个出入口,鼓起勇气想拣一个长得可爱的烟蒂,但是每当我弯下腰去的时候,人群涌出来,挡住了我的视线,最后那个烟蒂被踩烂了。我没有坐公共汽车的钱。从时报广场到帕特森有好几英里。
十月份了,我回到家,重新开始工作。第一阵寒风吹得窗玻璃格格发响,我总算及时赶回家里。
第二部
他们遇到了暴风雪。夜晚在密苏里州,汽车挡风玻璃上结了一英寸厚的冰,迪安不得不用围巾包住脑袋,戴着雪地护目镜,把头伸出车窗外驾驶,他的模样活像是一个在雪花般的经卷中勤学苦读的修士。他在他先辈出生成长的地方开车,游刃有余,根本不动脑筋。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找我想与之结婚的女人。每遇到一个女人我总是自问:她能成为什么样的妻子?
“我要同一个姑娘结婚,”我对他们说,“我们两人老了的时候,我的灵魂就可以在她身边得到宁静。不能老是过现在这样东跑西颠、紧张忙乱的日子。我们终究要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找些事做做。”
我的姨妈有一次说,这个世界永远得不到安宁,除非男人跪在他们的女人面前请求原谅。
是某件东西、某个人、某个鬼魂,在生命的沙漠上追逐我们大家,并且必然在我们到达天国之前赶上我们。当然,我现在回想起来,那只不过是死亡:死亡必定在我们到达天国之前赶上我们。我们活着的时候渴望的东西,使我们叹息、呻吟、经历各种甜蜜的厌恶的东西,可能是我们在母亲的子宫经历过的、惟有在死亡中才能重现的某种遗忘的狂喜(尽管我们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露西尔永远不会理解我,因为我喜好的东西太多了,搞混了一切,从一个流星转移到另一个流星,直到坠落为止。这都是夜晚的错。除了我自己的混乱以外,我没有什么可以提供给任何人的东西。
上帝走了;影子是他离去后的沉默。那夜下了雨。那是雨夜的神话。
我们开始旅行时,天上下着蒙蒙细雨,有一种神秘的气氛。我能感觉到一切像是一部鸿篇巨制的迷雾般的传奇。
我们兴高采烈,知道我们已经把迷茫和无聊抛到了身后,正在实现我们惟一的崇高职能,动起来。我们动起来了!
和我突然把整个国家看成是一个等我们去打开的蚌;里面有珍珠,珍珠就在里面。
新奥尔良的空气如此甜美,仿佛是随着轻柔的扎染纱巾飘来似的;你用刚经历过北方冬天干冷空气的鼻子闻到了河流的味道,并且真正闻到了人味,还有淤泥、糖蜜以及各种各样热带的气息。
她疯狂地爱着那个人,几乎达到了谵妄的程度;他们从没有悠闲散步或者装模作样的事,只有谈话和我们永远也捉摸不透的伴侣关系。他们之间某种奇特的冷漠无情实际是一种心灵沟通的幽默形式。爱就是一切;简恩离开布尔的距离从没有超出十步之远,从没有漏听他说的每一个字,而他说话的声音很轻。
星光下河水从中西部涌来时,我清晰地感觉到我所知道的以及将要知道的一切都一个样。很奇怪,我们和布尔·李乘轮渡的那个晚上,船上有个少女投水自尽;第二天的报上说,自尽的时间就在我们过河的前后。
我们坐车回到他的老房子时,他说:“人们有朝一日会明白,我们事实上是同死者和另一个世界相通的;我们只消运用足够的意志力,现在就能预言下一个世纪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并且采取措施防止各种灾难。人死的时候大脑会发生变化,现在我们对此一无所知,可是只要科学家们努力研究,以后会很清楚的。那些混账东西现在只关心能否毁灭这个地球。”
当你驾车同人们告别,望着他们在平原上逐渐朝后退去,成为远处的小黑点时,你有什么感想呢?——围绕在我们周围的世界实在太大了,而且是别离。但是我们向前探身,准备迎接天际的下一次冒险。
这一阵子,玛丽卢一直用眼角瞅着迪安——一副阴沉悲哀的神气,仿佛她要砍下他的脑袋,把它藏在柜子里,她对他的爱含有如此深沉的妒忌和悔恨,以致达到了凶猛、轻蔑和疯狂的程度,她的笑容带有一种温柔的溺爱,同时也有一种邪恶的记恨,我看了不由得对她产生不寒而栗的畏惧,她知道她的爱不会得到任何结果,因为当她瞅着他那含有男性的矜持和心不在焉的瘦削的长脸时,她知道他太疯狂了。
我们的汽车停在大山里:山区的日出无比辉煌,淡紫色的凉爽的空气,山谷里翠绿的草地沾着露珠,金色的云朵变幻莫测;地上满是黄鼠洞、仙人掌和牧豆棵子。
在沙漠那头的几株树后面,路边饮食店的霓虹灯招牌映着红光。辛哈姆写作感到疲倦时总去那儿喝一杯啤酒。他十分孤独,打算回纽约。我们驾车离去时,看着他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退去,就像纽约和新奥尔良别的身影一样,心中不禁产生一种凄凉之感:他们毫无把握地站在无边无际的天空下,周围的一切都被黑暗淹没了。去哪里,干什么?为何目的?——睡觉。但这帮愚蠢的家伙还是直奔前方。
经过市场街一家卖炸鱼和土豆条的小店,店里的女人突然露出惊恐的样子瞅着我;她是店老板,显然认为我带着枪,要进去打劫。我又走了几英尺。我突然觉得她是二百多年前我在英格兰的母亲,我则是她的以抢劫为生的儿子,刚出监狱,来小店勒索她诚实的劳动所得。
出神地停在人行道上。我在市场街上朝前望去。我说不清它究竟是旧金山的市场街呢,还是新奥尔良的运河街:它通向水域,正如纽约的第四十二街通向模糊不清的、普遍存在的水域一样,你永远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想起了时报广场上埃德·邓克尔的幽灵。我神志不清。我要回那家卖炸鱼和土豆条的小店去看看我那奇特的、狄更斯小说人物式的母亲。
刹那间,我达到了一直想达到的心醉神迷的地步,那就是彻底跨越年代学的时间,进入亘古的阴影,在凄凉的凡人的领域里惊异地左顾右盼,感觉到死亡在催促我往前走,幽灵追随他自己,而我则匆匆奔向所有的天使起飞投入圣洁虚无空间的跳板,明亮的心灵要素中发出强烈得难以想象的光芒,无数安乐乡在星球像飞蛾似的旋转的太空中纷纷坠落。我听到一阵难以形容的、沸腾似的轰鸣,这声音不但在我耳际,而且存在于四面八方,其实同任何声音毫无关系。我领悟到自己已经死去复活了无数次,但没有什么特殊的印象,因为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转变像变戏法似的异常容易,同千万次的入睡醒来一样随便而完全没有理由。我领悟到正因为心灵的坚定,这些生与死的涟漪才像微风拂过平静如镜的水面。我感到一阵甜蜜眩晕的欣喜,就像是脉管里注射了一大针海洛因;就像是傍晚喝了一大口酒,它使你颤抖;我两腿发软。我觉得自己好像马上就要死了。
还有康尼·乔丹,也是个神经病,唱歌时挥舞着手臂,把汗水洒到大家身上,踢翻麦克风,像女人似的尖叫;夜深时还见他在贾姆森酒吧听狂野的爵士音乐,耷拉着肩膀,睁圆眼睛,茫然看着面前的酒杯。以前我从未遇到过这样疯狂的乐手,旧金山人人都演奏爵士音乐。仿佛世界末日到了;大家都满不在乎。
该是结束的时候了;我要离开。
第三部
破晓时,我买到了去纽约的长途汽车票,同迪安和玛丽卢告了别。他们要分我的三明治。我一口回绝了。悲伤的时刻。我们都认为互相再也不会见面了,我们不在乎。
黄昏时,我信步走去。觉得自己像是这个凄凉的红色地表上的一个斑点。
我希望自己是丹佛的墨西哥人,或者甚至是穷苦的、过分劳累的日本人,什么人都行,只要不是现在这个活得腻味的、理想破灭的“白人”。
我去看一个和我相好的有钱的姑娘。第二天早晨,她从长丝袜里掏出一张一百块的钞票对我说:“你一直都在说去旧金山的事;既然如此,把这拿着,痛痛快快的去玩吧。”于是我的问题全部解决,我出十一块的汽油钱,坐上一辆旅行社的去旧金山的车子走了。
我突然发现迪安由于干了这么多坏事,正在成为白痴、傻瓜、人群中的圣徒。
他独自一人在门口,注视街上。苦涩、反责、劝告、道德、悲哀——一切都已抛到身后,他前面是单纯的生存的狂喜。
迪安如醉如痴。萨克斯管手的眼睛直盯着他;他面对的是一个疯子,非但理解,而且关心,并且要求更深地理解,超出现有的全部,他们开始较起劲来;萨克斯管里吹出来的不再是旋律,而是呼喊,从高到低,从强到弱,甚至有走调奏错的音符。
哗,旧金山的夜晚,大陆的终结,疑惑的终结,所有隐隐约约的疑惑和愚蠢都结束了。
我从没有这么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告诉迪安:我小时候乘汽车总是想象手里握着大镰刀,把车外迎面扑来的树木、电线杆统统砍倒,甚至削掉每一个山头。“是啊!是啊!”迪安嚷道。“我也是这样,只不过用的镰刀不同——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在西部跑长途时,我的镰刀必须长得没法比,必须沿着远处的山脉曲线前进,同时削掉山顶,达到另一个层次,以便够上更远处的山脉,同时削掉沿途的电线杆——那些每隔一定距离就奔到眼前的电线杆。
长期以来潜伏在我们灵魂深处的无数狂乱然而善良的特点都释放出来,迪安和我欣喜之余开始有节奏地摇摆,汽车也随之晃动。
下午阳光充足,气温很高。里诺、巴特尔山、埃尔科,以及内华达沿线其他城镇纷纷落到后面,黄昏时我们到了盐湖平原,盐湖城的无数灯光在平原的蜃景上闪闪烁烁,几乎绵延了一百英里之长,分为两层,一层在弧形的地平线上,另一层在地平线下,一层清晰,另一层模糊。我对迪安说,这个世界上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东西是看不见的,作为证明,我指着那一长行一长行在百里盐地拐弯处消失的电话线杆。
我们的破破烂烂的手提箱又一次堆放在人行道上;我们还有更长的路要走。不过没关系,道路就是生活。
像我在怀俄明见过的,西部这一带夜晚的星星大得像是罗马烟火筒,孤独得像是印度达尔马王子,因为他失去了祖辈传下来的果园,走遍了北斗七星勺柄之间的距离,试图寻找回来。星转斗移,黑夜逐渐逝去,早在真正日出之前,西堪萨斯那边远处的阴暗出现了一大片红光,禽鸟在丹佛上空开始鸣啭。
值得注意的是迪安有时候疯疯癫癫,似乎灵魂出了窍,有时候出窍的灵魂又会突然回来——那多半是同一辆高速的汽车、一片向往的海岸和道路尽头的一位姑娘联系在一起——回来后,他平静而清醒,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值得注意的是迪安有时候疯疯癫癫,似乎灵魂出了窍,有时候出窍的灵魂又会突然回来——那多半是同一辆高速的汽车、一片向往的海岸和道路尽头的一位姑娘联系在一起——回来后,他平静而清醒,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过去那条老路的情形展开在眼前,使人眩晕,仿佛生命之杯打翻,一切都陷于疯狂。梦魇似的白天使我眼睛生疼。
说到头,那又有什么关系?——默默无闻地待在人世,要胜过天堂里的荣耀,因为天堂是什么?人世又是什么?那都是心里想想罢了。
“我们经过那盏路灯时,我正要告诉你另一件事,萨尔,可是现在我有一个新的念头,我们走到下一盏路灯时,我再讲刚才的事好吗?”我当然同意。我们习惯于旅行,非走遍整个长岛不可,但是到了尽头,没有陆地了,只有大西洋,我们只能走到这儿。我们握手,答应永远做朋友。
第四部
每当春天降临纽约的时候,我无法抗拒新泽西那隔河吹来的春天气息的暗示,觉得非走不可。
我们在纽约时老是和一帮朋友东奔西颠,喝酒胡闹。那似乎不是迪安的个性。寒冷的夜晚,在蒙蒙细雨下面,缩头缩脑站在空荡荡的麦迪逊大街上更符合他的本色。
你可不能像这样在全国各处生孩子。那些可怜的小东西成长时没有依靠。你得给他们生存的机会。”他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脚点头。
我体会到,以后我们的子女看到这些快照时会觉得奇怪,认为他们的父母拍那些照片时的生活一定轻松、顺溜、稳定,早晨起身后自豪地走在生活的人行道上,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我们目前过的这种混乱胡闹的生活,也不会想到我们在这个该死的夜晚走过的毫无意义的、梦魇似的道路。这一切都在既没有结束、也没有开始的空虚之中。可悲的无知的形式。
酒吧的女侍者穿着长裤匆匆忙忙地来回走动,羞怯的眼睛脉脉含情,不是那种见多识广、久经磨练的老手,而是会和顾客动真感情、搞出爆炸性新闻的多情种子
我眼前突然浮现出迪安的模样:一个急急巴巴的、骇人的天使,风风火火地穿过马路,像云似的以极快的速度向我逼近,又像是传说中的穿尸衣的旅人,在平原上朝我扑来。我看到了他那张疯狂瘦削的大脸和发亮的眼睛;我看到了他的翅膀;我看到了他那辆发射出千万道火焰光芒的旧汽车;我看到地上一路燃烧过后的痕迹;势不可挡地开出一条通道,穿过玉米地,穿过城市,焚毁桥梁,烧干了河流。他像是来到西部的愤怒之神。
人们开始满怀母亲和父亲的感情望着迪安。他终于如我指望的那样成了天使;但是正如天使一样,他有愤怒和狂暴的时候,那天晚上,我们离开聚会的地方,一大帮人乱哄哄地前去温泽酒吧的时候,迪安醉得一塌糊涂,既像魔鬼,又像天使。
这次旅行我无法想象,太奇妙了。它不再是东西向的横穿,而是迷人的南下。我们仿佛看到整个西半球山脉嵯峨直到火地岛,然后我们沿着地球的弧面进入别的回归线和地域。
它们完全不同;东部大多是俏皮话、粗俗的玩笑、露骨的暗示、淫秽的文字和图画;西部干脆写名字,比如红头发奥哈拉、瞎咋呼蒙塔纳,到此一游,大多是相当认真的约会,原因在于寂寞,一过密西西比河就能感觉这一丁点儿细微差别。
月光照见的只是一片牧豆树和荒地。月亮悬在地平线上。显得扁扁的,硕大无比,颜色成了柔和的锈黄,然后冉冉升起,直到晨星出现与它争光,朝露从我们的车窗里随风飘进来。
那天早晨,拉雷多是个险恶的城镇。出租汽车司机和边境耗子四处走动等待机会。他们的总人数不是太多,因为时间已经不早了。这些人是美洲渣滓的最底层,歹徒恶棍在这里沉淀下来,迷惘的人必须到达一个特定的地点,以便在趁人不备的时候入境。糖浆一样黏稠的空气里酝酿着走私活动。警察板着汗津津的红脸膛,没有咋咋呼呼的神气。女侍者身上很脏,带着厌恶的神情。过去一点就能感到整个墨西哥的巨大的存在,几乎闻到了夜里千万张煎玉米饼子的焦味。我们想象不出来墨西哥究竟会是什么模样。
我们身后是整个美国,是迪安和我以前了解的生活,以及在路上的生活。我们终于在路的尽头找到了神奇的土地,我们从没有想过神奇的程度会有多么深。
我们在萨维纳斯·伊达尔戈的另一侧停下加油。一帮戴草帽、留着朝上翘的八字胡须的当地牧场主在老式的加油泵前面说笑话,大声喧哗。田野那头有个老人用木棍赶骡子。明净的太阳照耀着人类生活单纯而古老的活动。
我忽然有了一个好主意:我跳上汽车的钢皮顶,展开四肢平躺在上面。仍没有风,不过钢皮有传导散热的作用,收干了我背上的汗,使得千百只死甲虫在我的皮肤上板结成块,我体会到丛林接受了你,你成了丛林一部分的感觉。脸冲着墨黑的天空躺在汽车顶上,就好像夏夜里躺在盖好盖儿的大衣箱里。我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气候不是接触我、抚慰我、使我冻僵,或者使我出汗的东西,而成了我本人。大气和我融为一体。我睡时,细微甲虫组成的柔和阵雨拂过脸颊,极其愉快舒适。天空没有星辰,什么都看不见,十分凝重。我可以面朝着天整宿躺着,仿佛盖了一幅天鹅绒的帷幕。
他站在他们中间,向上望着最后一个也是最高的一个山口,像是来到众人中间的先知。
城市突然喧闹起来,我们经过了拥挤的咖啡馆、剧院和灯火辉煌的场所。报童朝我们喊叫。拿着扳手和破布的技工没精打采地走在街上。光脚的印第安司机在我们前面乱穿,在我们旁边乱挤,使劲按喇叭,混乱的交通和喧嚣的噪音简直难以置信。墨西哥的汽车不安装消声器。喇叭兴高采烈地响个不停
我从我心灵的黑暗漩涡中抬眼观看,我知道自己躺在世界屋顶海拔八千英尺的床上,我知道我在我可悲的血肉躯壳里活了整整一辈子和许多辈子,我有过各种各样的梦想。
我悲惨地发了十二小时高烧以后,终于明白他已经走了。那时候,他单独驱车通过那些长着香蕉树的山岭,这次是在夜里。
我有所好转后,觉得他是个混蛋,不过那时候我不得不理解他的生活的无可救药的复杂性,他不得不抛下病中的我,去应付他的两个妻子和烦恼。“好吧,老迪安,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第五部
他拿着离婚文件到纽约时,立刻和伊内兹到纽瓦克办了结婚手续;那天晚上,迪安告诉她说一切都妥了,不必担心,即使面对不可估计的烦恼,也要泰然处之,接着他跳上公共汽车,再次横穿讨厌的大陆,到旧金山去和卡米尔以及两个小女儿会合。如今他三次结婚,两次离婚,和他的第二任妻子住在一起。
他对我有好感,但不喜欢我的白痴朋友。我不愿意重演一九四七年在旧金山艾尔弗雷德酒吧和罗兰·梅杰一起的情况,把事先安排好的活动全搞砸。
老迪安走了,我想道,随即大声说:“他不会有问题的。”我们便出发去听那个不受欢迎的音乐会,从头到底,我根本没有兴趣,只想着迪安,揣摩着他怎么回到列车上,在那片凄凉的土地上行驶三千英里,我不明白他除了看看我之外,究竟为什么要来。
于是,在美国太阳下了山,我坐在河边破旧的码头上,望着新泽西上空的长天,心里琢磨那片一直绵延到西海岸的广袤的原始土地,那条没完没了的路,一切怀有梦想的人们,我知道这时候的衣阿华州允许孩子哭喊的地方,一定有孩子在哭喊,我知道今夜可以看到许多星星,你知不知道熊星座就是上帝?今夜金星一定低垂,在祝福大地的黑夜完全降临之前,把它的闪闪光点撒落在草原上,使所有的河流变得暗淡,笼罩了山峰,掩盖了海岸,除了衰老以外,谁都不知道谁的遭遇,这时候我想起了迪安·莫里亚蒂,我甚至想起了我们永远没有找到的老迪安·莫里亚蒂,我真想迪安·莫里亚蒂。
2020-03-29